用文字画一个人:唯有轮廓,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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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色彩,形容词是色彩,评价是色彩,色彩会失真,伴随日月、角度和心情会失真,唯有轮廓,刻骨铭心”
“‘的’字能不用就不用,要用短语,多用直接引语,不能有一句废话”
……
新华社记者徐勇因公突发疾病去世,缅怀他的文字,一篇,又一篇,每一篇都让人泪目。他对年轻人的耳提面命,一时间成了业界名言。人们敬佩于徐勇对新闻事业的忠诚,“你是记者,就让我们看到了记者应有的样子”。
徐勇太潇洒
作者:新华社许杨
不要色彩,形容词是色彩,
评价也是色彩,
色彩会失真,
伴随日月、角度和心情而失真,
唯有轮廓,
刻骨铭心。
——徐勇
新华社主楼北门外有两个吸烟点,常年烟火不断,编辑记者,多会于此,聊的都是国计民生,没思想的一般插不上嘴,而徐勇则是万年主讲。
他头发灰白,下巴刀削一样锐利,弓着腰,身板精瘦,看人时总带着一种洞察和批判,似乎对方是条蹩脚的稿件,根本不能发的那种。
这么说吧,他要去演漫威电影,肯定不是正面角色,邪恶天才科学家为了打发时间顺道毁灭世界,就是这个范儿的。
他一笑,听客们就很紧张,得集中精神,否则就无法从他流利的中英夹杂中get到他的点,而一旦get不到,就只能陪着他傻笑,好像五百年前的文盲在听哥白尼吐槽地心说,只能暗暗打出666,说一句“不明觉厉”。
我刚入社时,搞直播报道,内容大多涉及国内外时事,节目嘉宾很重要——这个人,不但得懂,还得会讲,还得知道啥能讲啥不能讲,在很多东西不能讲的情况下,还得把事儿讲明白了——但我们从不担心嘉宾出篓子——当时有句口头禅:“没事儿,有徐勇呢。”
徐勇沉浸新闻报道多年,业务素质绝对过硬。而且,还帅,帅得那么凌厉、尖锐,忧郁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权威,往镜头前一坐,都不用说话,一看就是一专家,别管哪个领域,反正就是他妈的专家,特别有见地的那种。
金正日逝世,时间紧任务重事件敏感,徐勇几乎没有准备时间,西装往身上一套,整场直播一气呵成,大家在演播室一个劲儿地重复“多亏有徐勇”。
我不是国际部的,幸也不幸,没挨过徐勇的骂,据说总有涉世未深的姑娘被他骂哭,而男的骂着骂着就骂成哥们了。
我一兄弟写稿子,“威廉王子阁下”,徐勇劈头就骂,“谁的王子?你的王子还是我的王子?就是威廉!我们是中国的通讯社,不要西方媒体叫王子阁下的你也跟着叫,要不卑不亢。”
不卑不亢。
在有意无意的聊天中谈到徐勇改稿子,别管是资深记者还是高级编辑,都会紧皱眉头,回忆片刻,酝酿一会,蹦出一句话来——“反正……徐勇吧……他给你改稿子,你服。”
我和徐勇也不是没有业务讨论,他写了些文章,估计比较得意,发给我看——我真的没见过这种文风,就好像绘画中的素描,不,就好像徐悲鸿画的马,齐白石画的虾,画的不是皮,画的是骨。没有形容词,没有感叹句,没有一切烘托气氛的语句。
他说:“不要色彩,形容词是色彩,评价也是色彩,色彩会失真,伴随日月、角度和心情而失真,唯有轮廓,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写到这儿,我觉得,搞不好这家伙就站在我旁边,叼着烟眯着眼,说,“这文章写得不行,形容词太多,色彩太多。”
我一个朋友,刚入社,分到徐勇手底下,就被教育了——“你不要巴结我,你就好好写稿吧,等你评副高的时候我都死了。”
巴结徐勇确实没用,他当不了大官。
但是他可以做朋友。
徐勇老师啊,虽然你的文章没有色彩,但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你的存在,给了这个单位多少色彩,你知道吗?
来吧,抽根烟吧。
明灯——悼徐勇
作者:新华社党琦
你是严父,是慈母,是恩师,
但这些形容你都不准确,
你更像一只老母鸡,
每天“咯咯咯”叨个没完,
把我们都护在你翅膀底下。
我是没有资格写徐勇的。我只不过写一写自己的过往。
我本来答应了自己和朋友,不再熬夜,但明早的追悼会,我若是不曾为你写下一篇文,又有何面目见你。
我想,明天的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纵使是黑白的,也必放着金光。因为,我以为的徐勇,是哪怕死了也仍然热血沸腾的人。
你要传递的,必不是哀伤,而是新闻人的精神光芒,是阔别已久的激情、搏命、梦想与荣光。
我曾说,从20日傍晚在宣武医院急诊楼,到太平间,再到今天,我作别的是徐勇吗,我作别的是自己整个青年时代。从20岁第一天进新华社,到现在35岁,整整15年。
我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领导是你,是幸也不幸。我那时候才20岁,白纸一张,第一天怯生生上班,你说不要叫老师,要直呼名字叫徐勇。这简直贻害万年。
我哪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之后我下分社、去总分社,都直呼人名,得罪了多少人。全是你害的。
你太独一无二,太跟别人不一样了。当然这不一定是夸你。总之,外面的世界极少有你这样的人,这我到后来才知道。
我2004年入社进专特稿。那一年,很特殊,刚取消发放稿费。一下子,再没有其他处室的人给专特稿写稿。专特稿迫不得已勒紧裤腰带,过最苦最难的日子。
我反正没见过有稿费的日子什么样,也没见过其他轻松的工作什么样,来了没几个礼拜就开始上大夜,从晚上10点通宵达旦写稿。一个大夜班3个人,6条千字稿、10条消息,上厕所都跑着去,写得慢要上午9、10点才能下班。
你在给时任《潇湘晨报》国际版编辑的邮件里说:“其实我们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份忠诚,对纯粹新闻的忠诚,我们无以支撑。我们内部的变化,你可能没有办法从近期稿件质量角度判断。这是我的成功。”
大家靠你精神力量的感召支撑。很难抱怨,因为你在以玩命的姿态工作,比我们更辛苦。你仿佛住在社里,从早到晚不着家。看着你,没人好意思抱怨。
你给我们煮粥,给我们刻CD盘,给我们拖地。你煮好银耳莲子羹,一碗碗端到我们电脑前;你拖地拖到我面前,我唯一要做的是抬脚。
上通宵大夜,偶尔忙得过来的时候,会有同事出去填肚子,回来给我带一碗面。我熬夜胃口不好,稿子又写不完,吃几口不吃了,你就把我剩的半碗面吃了。居然有这样的领导吗?
你隔三差五请吃饭,自掏腰包,票当面撕掉,决不报销。下了班,你经常开车挨个儿把我们送回家。
你不但给我们送各种玩意儿,还给每个人爸妈送。谁家里几口人你全记得。一会儿给我爸妈送个电炖盅,一会儿又给谁家娃送个安全座椅。是领导,还是圣诞老人?
稿子有错是要被骂的。谁都怕你,绝大多数被你骂哭过,包括我在内。虽然我15年只被骂过一次。
已经很严谨,被训练得像个神经质了。你反复强调,所有译名无论如何以译名库为准。有个稿子写到“切诺基”汽车,译名库只有“切罗基”,我反复犹豫再三,按照译名库用了“切罗基”,结果被报纸用户投诉没常识。
通宵夜班上完都上午9、10点了,我两眼发直,出新华社南门时看见有车来都不躲。走到马路对面,接到电话,被暴骂一顿,当场哭了。
“的”字能不用就不用,要用短句,少用形容词,多用直接引语和白描,不能有一句废话,这些耳提面命已深入骨髓。
你是严父,是慈母,是恩师,但这些形容你都不准确,你更像一只老母鸡,每天“咯咯咯”叨个没完,把我们都护在你翅膀底下。
我在前方的时候,你是后方亢奋的明灯,果断告诉我怎么做,打来一剂又一剂强力鸡血针。澎湃的激情和热血会感召,会传染。
你曾重批一名前方记者。你特生气:“他居然说‘我也要睡觉啊’!睡什么觉!这个时候还睡觉!”我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当时太惊讶。原来当前方记者遇到重大突发事件,连睡觉都是可耻的。
湖南省新邵县“5·31”特大山洪,100多人死亡。我在灾情最重的太芝庙乡马家岭村,7小时徒步30公里山路采访,手脚并用地爬。你就是我手里的红色三星翻盖手机,前后几百条短信,告诉我怎么做。你一直都在。
我3000字的大特稿,全是直接引语和白描。只有详实的采访和扎实的稿子,才对得起你。
抗战胜利60周年,你派下专特稿数队人马,在各省采访八九十岁的抗日老兵,在最后关头,抢救性留下大量珍贵史实。因为,绝大多数老兵都活不到抗战胜利70周年。
血战孤城的机枪手李超、调查日军细菌战罪行的陈玉芳、南京大屠杀中满门被害的夏淑琴……全是珍贵的口述历史,篇篇精品。
那是我记忆中你最意气方遒的时候,坐帐军中,指挥若定。我们做的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那些是在历史长河中不会褪色的新闻。
写常德会战那一篇,我开篇一句:“南门外,常德城,62年前。”我特别不放心地给你发短信,要你千万别改成“62年前,常德城,南门外。”你回:“放心。我有品位。”
你常说做新闻要有品位。你对文字、对稿件近乎刻薄的要求,都是因为你要做的,是最有品质的新闻。
海地地震,20多万人死亡,8位中国维和英烈牺牲。殉职的第八支中国驻海地维和警察防暴队政委李钦,多么像你。
防暴队汽车修理员兼驾驶员王铋说李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想着别人。每位队员家里有什么亲戚,家里有什么事情,他全都清清楚楚,对每一位队员都爱护有加。”
是不是像你?
防暴队一分队指导员李治全说李钦:“政委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常说‘事不过夜’,每天睡不到4个小时。”
是不是像你?
李治全说李钦:“为了这块营地,政委付出了无数心血……能感觉到他对营地有着无限的牵挂、无限的留恋。”
是不是像你对专特稿?
十年前,我发回中国驻海地维和警察防暴队员追忆政委李钦的大特稿,你亲手改。末了,你还把专特稿每个人叫到17层来看这条稿子。
当时防暴队员王润泽跟我说李钦:“你知道吧?他是我们的老大。我们没有老大了。”
十年后,行了,我们也没有老大了。
11月20日下午,在心梗胸痛症状明显的情况下,你还在改稿子。14时34分46秒,你提交了用生命改的最后一条稿子。半小时后,15时05分,你发微信说:“1702,需要急救。”
最快速度送到医院。医生痛惜不已:“哪怕早10分钟送来都好!”
20日晚,多少人自发赶来宣武医院送你。急诊楼3层楼道里站满了人,个个在哭。我没在哭,我在数人,数啊数,怎么也数不清楚。
人潮浩浩荡荡地从急诊楼送你去太平间。那夜寒风如刀,太平间外露天站着的人却轰都轰不走。
21时左右,光站着不动的,我就数到了59人,再加上来往奔忙帮助操持后事,以及络绎不绝赶来的人,我估摸总数在100人左右。
医院的人没见过这种架势,都在打听,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么多人大晚上、冒着严寒,赶去医院看他最后一眼。
人心是最好的墓碑。我为你骄傲。
好了,天蒙蒙亮了。我也不用睡了,直接去八宝山向你交稿吧。
你走了以后,我好好反省了自己。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现在才来追悔,就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我反省自己,一日日颓靡,以前对新闻的激情哪里去了?
逝者已矣。我还是做好两件事:一是在身体里重燃你留下的信念之芒,像你一样振奋拼搏;二是按照你的期望,尽可能纯粹,尽量不世故。
这几天看你的稿子,还是喜欢你写张纯如逝世十周年那一篇。你自己用作结尾的那首诗,想必是你现在想对我们说的话:
“请别伫立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没有长眠不醒
请别伫立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定格——写给徐勇
作者:新华社凌朔
于是你用“晓安”
和“徐勇”两个名字混着写,
仿佛有两个人在值夜班,
又仿佛与家人在一起。
你走后,我想在数据库里找点那些年咱俩一起写过、一起聊过、一起开心过的稿子,竟然发现,它们早已被大量筛选和淘汰,只有少量被归类到“1948 —2003 新华社新闻稿库”的类目里去了。
是因为那些事情,太遥远了吗?
太残酷了。也好,那个类目已不再更新,就算是“定格”了。
人也会被时间筛选和淘汰,最后被碎片式“定格”的。
抱歉我用了一个你最忌讳的“被”字,但我就是要表现那种被动与无助。
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但关于你的“定格”太多太多。
你走的那一晚,我在单位自行车棚里找了半天你的那辆电动车。我担心你还在为它充电,我想把插头拔掉,但我没有找到它。
我刚参加工作时,连买辆自行车都得考虑考虑,可你当时却开着傲娇的两厢富康。
那时候你的富康经常跑山姆会员店,给我们买各种带着美国情调的吃食。可当我们都买车了,你把车借给摇不上号的兄弟开,自己骑上电动车。风里来雨里去。
没有哪个领队,像你一样有着那么多浑名。浑名是可以当面称呼你的,而不是背后八卦时使用的外号。因为你不在乎。
我最喜欢你的一个名字,是“晓安”。有些年没用了吧?
十五、六年前,你只在夜间会用这个名字写稿,因为你说,每夜要写太多的稿,如果报纸整版都是同一个署名的稿件,似乎不太好,于是你用“晓安”和“徐勇”两个名字混着写,仿佛有两个人在值夜班,又仿佛与家人在一起。
2003年2月的一天凌晨,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在返回途中解体。我急着要写稿,你却拦住我。
一会儿,你拷来一首John Denver的《Flying For Me》,让我听,让我知道Denver和女教师Christa以及“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的恩怨情仇。
然后你告诉我,“哥伦比亚”号不是美国的,是人类的,7名遇难宇航员,代表人类。
“写吧。”这回你让我动笔了。
同样是那个年代,刚去加沙常驻的一名记者打来电话,在电话那端哭,说武装直升机在楼顶盘旋。
你果断告诉她,把国旗挂出去。后来,那篇《五星红旗下的安全感》,我们传阅了很多年。我知道,那远非一篇稿件。
有一年,专特稿改革,取消了稿费,但出现了一些退休老同志此前发表的稿件无法结算稿费的情况。你一笔笔记账,年底时用自己的年终奖,装在一个个信封里,一个个送去。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说,那是你的奖金。
你跟我说过,在山西支教时的你太年轻,在息烽挂职的你太执拗。你坚持要为县里修路,结果路修好了,有老乡买了摩托车,出了车祸撞死了。你内疚。
你用你不高的工资,资助起那里的孩子们,有些孩子上了大学,改变了命运,有些仍在给你写信,有些却不再联系。
我不知道那些信,今后会寄到哪里。也不知道你修的那条路,是否已翻新。
2012年的除夕,你我在电话里大吵一架,主题是国际专特稿还有没有必要通宵写稿的问题。
那时,新媒体方兴未艾,全国在清晨时分需要国际稿件的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晚报已经从上百家减少到屈指可数的几家,而身边的一些兄弟姐妹,不是健康出问题,就是选择离开。你承认我说的一切,但你坚持专特稿的理想。
此后不久,我选择留学一年。我递交申请的同一个下午,你递交了驻外申请。我刹那间明白了许多。
你第二次常驻美国,不再是科技记者,你把视角放在了美国的穷人身上:从林肯中学买不起旅行箱的中学生,到 U C Berkley里免费提供给穷学生的午餐,再到住在汽车里的一家人。
你采访林肯中学几十个孩子的那篇稿件,最终似乎是没能播发。但你更开心的是,看见那些孩子真的到了中国,真的拥有了一次人生中“改变人生”的中国行。
第二次从美国回来的你,真的变了很多。烟抽少了,酒喝少了,话说少了,和别人针锋相对的争论也少了,你开始自己做家务,经常动手搞一些有情调的小点心,但最终还是为了拿给大家分享。
其实这些都是表面,我知道你内心的变化,至少是一部分内心的变化。
你开始关注自己,为的是更清楚看清世界。你开始回到过去,捡起一些十多年没有再碰的小爱好。你又开始买内存、买硬盘、攒电脑然后送人了。
我知道,你想尝试找回真正的自我。
每年三八妇女节,抑或是圣诞与元旦,你都会买一堆郁金香等大男人很少懂的鲜花,分给周围的女士们,以及家中有女眷的男士们。
现在,你办公桌上收到了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的花束,这下你满意了?
上次两位保洁老阿姨在办公室清洁过程中吵了起来,几乎动手,你赶紧买来冰淇淋,过去把两人分开,每人一支冰淇淋,就像哄孩子一样让两位老阿姨消停下来。
前两天,你走后,扫地阿姨在你摆满鲜花的桌前,深深鞠了三个躬,你看见了吗?
你平时给她们讲笑话,换了三个让我们所有人都流泪的鞠躬。
你是完美主义者吗?才不是,除了工作,你对自己简直是糊里糊涂凑活了事。
你是理想主义者吗?才不是,除了让别人有理想,你连追逐你自己理想到底的决心都没有。
今天,你离开宣武医院,告别了你两点一线之外的一处小小停留。
明天,我们将送你远行。从此后,你不住人间,尘归尘,土归土。
你还记得你帮我改得伤心泪下的那篇《坟头·女孩子·小鞋》吗?
还记得你很喜欢的那篇写萨达姆在提克里特地窖里被抓的《生于斯,歌哭于斯》吗?
我在稿库里都找不到了。
好希望你帮我改改这一篇。而且,和以往一样,随便你改。
算了,别改了,你还是去你的诗和远方吧。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会去哪里。
对了,11月20日那天,我离开医院时,踢我的那十多脚是你干的吧。功夫不错。I got it。
——写在泪目三天之后
品位——写给徐勇
作者:新华社刘锴
让我告诉你,
我是爱你的。
这些天,一直不敢写徐勇。
一是我没资格写他、更不配评价他。二是怕写得不好被他骂矫情、骂文笔差。
但情绪堵在胸口,往事不断浮现,总要一个宣泄口。今夜是你的头七,我还是想念叨念叨你。念叨你,也是重温我的成长。
(一)
2010年7月12日,世界杯决赛结束的那一天,我睡饱之后,才迟迟去社里报到,第一次见到你。清楚记得,你穿着圆领T恤、运动裤、凉鞋,把我从人事处领回三楼大平面。
那天,你告诉我,将来要成为这栋楼里最professional的人。说实话,我心里直犯嘀咕,穿凉鞋还怎么professional。
我职业生涯就是这么开始。
上班第一天,你甩给我一沓纸,是美联社的写作手册。还送我一张CD,第一首就是Wind Beneath My Wings。我没好意思告诉你,第二个词我就不认识。
头几天,我写的都是大千世界,也就是各国奇闻异事。挨骂必不可少。你说,我听,心里也暗暗不服。不就是逗人一乐的稿子,至于这么较真?
有天,你照例改完稿、骂完我,嘴脸一变,忽然可亲起来,说要请我去西门下馆子,还跟我称兄道弟。我整个人懵圈在那。
对事不对人,你在饭桌上说。那一刻,我服了。可能也是因为吃人嘴短。
太多人回忆你对新人要求有多严格,骂人有多凶。但其实,你飙英文骂我时,我真没往心里去。因为实在抱歉,我基本听不懂。
你爱飙英文,这让我一度很困扰。只能跟你似懂非懂、不懂装懂,就剩个点头的份儿。但也有好处,每次酒桌上你开始狂飙英文,我就知道,该结账回家了。只不过,你几乎每次都会悄悄抢单。我那时还真以为你就是尿多、电话多。
(二)
不少人说,我在组里那两年多,正赶上最惨淡的日子。传说中的神人们纷纷驻外、离开,青黄不接,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生瓜蛋子就得挑大梁。
上班的日子,一睁眼就欠上三五千字、甚至七八千字,滋味真不好受。有点像的哥,每天先得把“份儿钱”给写出来,可挣得是真不如的哥多。
有件事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某天下完大夜班,回家,吃完饺子,开始昏睡。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梦中我稿子写不完了,急得直出汗,惊醒。很奇怪,醒来后第一反应是,要核对电头日期错没错。忽然意识到,我想不起那天是几号、周几。再想,连几月、哪年也都想不起……
我顿时慌了,看着周遭漆黑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是谁。疯狂摸手机,按亮屏幕,看到2011年字样,依然愣神,不明白什么意思。缓了几秒钟,时间、空间才重新归位,而我已是浑身湿透,心脏快跳出嗓子眼。
跟不少人聊过那两年,恐怖、变态、玩命,大概是主要形容词。内心却又是温暖、甚至自豪、骄傲,因为那也是我成长最快、算是入门的时光。
一直都很庆幸,你是我的入门师傅。当大家都在怀念你的果汁、你的蛋挞、你的银耳汤时,我可以不以为然地说,那你是没吃过徐勇半夜煮的饺子、打包送来的炒面。勉强算是夜班福利吧,但你真不如买把烤串回来。
2013年初,你我先后出国,相差半个月。走前最后一次喝酒,你不出意外又喝多。陪你等车时,你忽然一脸严肃跟我说,出去写稿,首先对自己负责,因为每条稿都署着名,不能被人骂傻X。
那天我也喝了不少,但你的话,我听进去了。感谢你那天没飙英文。
(三)
驻外期间,我们交流其实不多。聊天记录里,多数是你逢年过节给我发个小红包,我领完钱,转手回你一个假红包,以及一个嘲笑你的表情。
唯一一次严肃对话,是我自觉颓废、找你求助。
你回复:“信念和能力属于自己,能力比地位更持久,何况检验你们这一辈的标准,依我判断是品位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与一些地位依附、人格缺失的家伙走不到一起。”
一字不差,我听你的,用直接引语。
再次跟你喝酒,便是2018年夏天,我领结婚证那天,你罕见没迟到。我还调侃你,美国水土挺养人,头发都变黑了。你认真说,染的。
我当然知道。五年多没见,你牙也掉了、背也偻了、眼神也柔和了。不太像我记忆中的那个徐勇。只有你坚持要给我红包的模样,还如当年般可亲。可能也是拿人手短。
卸任回国,我怂了,没回专特稿。法文组的工位,却偏偏与你相邻。你没事总来捣乱,一会跟我说个冷笑话,一会跟我分享最新歌单。你的好品味、恶趣味,我都懂。
朋友说我,只要见到你,就像黏虫一样,颠颠儿过去,有话没话都要扯两句。我说,我没法视你不见,做不到。
一天,我上完早班准备走,你叫住我,说请我喝咖啡。那天,你跟我说,最近身体不太好,走路腿软,像踩在棉花上。记忆中,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我回报你的,却只有一个拥抱、拍肩。
记忆线终于来到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南门口餐馆,我们邻座而坐,你请实习大学生吃饭。其中一人,我刚巧认识,他老师拜托我关照。立即转告,放心,人在徐勇手里,错不了。
那天,你我争论谁来买单,最终以我教会你用网上优惠支付告终。我知道,你喜欢占商家折扣的便宜,小账算得可精了,而大账你总是糊涂。
(四)
真的不敢想,再一次见你,居然是给你抬棺。
那天,北京重度雾霾,浓到化不开。
太平间里,工作人员把你从冰柜中拉出,我记得你是7号。你被一层白布、一层黄布包裹着,胸前一个奠字。我捧住靠近你头部的一角,和其他前来送你的兄弟们一起,小心翼翼把你抱进还散着油漆味的棺材。
放下时,大家用力不均,我还让你磕了一下。你感觉到了吗?这是你第一次完全把自己交给我,我却辜负你的信任。那一磕,直接磕到我心尖上。
第二天,你的追悼会。狂风一夜,雾霾散去,透亮、冷冽。
送你的队伍太长,蜿蜒曲折。寒风吹得大家鼻涕一把泪一把,也不知是想你,还是真冷。可能都有。
我曾想,该如何与你告别。体面,应该是你欣赏的方式。
排队鞠躬,我尽量忍住情绪,眼泪悄无声息,嘴角一定抿住,冲你做个鬼脸,正如你留给所有人的最后一幅表情。
原本想借用你给他人的悼词,给这篇絮絮叨叨的文章收尾。
“我知道,
你会一路走好,
在那边等我。
我不害怕,
因为有你,
我不孤独。”
但又实在嫌弃,你怎么那么煽情、矫情……
或许这个结尾更好:
让我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你觉得怎么样,想不想动笔改?
你不再变老 | 二送徐勇
作者:京华时报原副总编苏宁
一个领导拿他没办法,
同事离了他会哭,
又会煮银耳汤
哄被他训哭的小孩们的上海男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通常带着一壶酒。
先锁喉,再从背后捅一刀,他们就完了。
但不是马上就咽气。
我会给他们喝一口酒,这样能让他们好受一点。
他们会对我说,“酒不错。”然后才死掉。
这是彼得·杰克逊导演的纪录片里面,一战英国老兵回忆在战场上如何杀死德国人。
我猜,你就是这样遭到了死神的偷袭吧。
虽然你已经感觉到死神在向你靠近,但是你选择背对着他,守在你的哨位上。
终于来了,果然是致命的一击啊。
最后你说,“酒不错。”
“姐,徐勇走了。”20日傍晚,我收到战士L发来的信息。
秒懂,你就是走了,不会再和我们说什么了。但是我真的有一秒钟在想:这家伙,又驻外了吧!怎么也没说吃个饭!
下一秒,我就哭了出来。当时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就痛快地哭出来,一边叫滴滴。
我处在一种既悲伤又兴奋的状态。
徐勇,You are fantastic dead!
你让我重新焕发了去现场的激情。
当我告诉老战士们我马上去宣武医院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
真的,一刹那我想起,京城名人多如过江之鲫,经历了那么多次让同事去名人去世的各类现场,这次,我要去你的现场。
还不用写稿儿!
我大声哭着跑着去按指纹,不然一天白干了,然后跳上网约车,堵在去医院的路上。
战士T说,她就不去了,她怕受不了,她在家抱着老公哭。
你会不会心疼她老公?
我先跑到心脏急诊ICU,那儿没人,除了走廊里有几个闲人。
才知道,你已经移送太平间了。
我往下跑,见到穿白大褂的就问太平间在哪儿,白大褂们淡定地看着别处,胡撸着大概的方向。
太平间在急诊楼外面,是单另的。
夜里挺黑的,我打开手机的灯,摸了过去。
果然人都在这儿踪着呢,可真不少啊。
先看到了战士W,他带着小圆帽。他心里很难过的,但是看起来就是四川人那种慢悠悠的派头。
我们抱了抱。
你们部门就是喜欢抱抱的。因为一分开就是要去好远,好久。
再往里走,看到了战士F。
他说,我中午和他吃了饭啊,他说不舒服,我真是没经验。
其实他不用这样说了。你自己是知道的。旁边一个温柔的女孩慢慢地说,你中午觉得不舒服,就上楼去休息了,可是躺了一会儿,就又下来改稿子了。改着改着,你实在是撑不住了,叫急救。
F把微信给我看,你说需要急救。
就四个字。真干净。
我说我想看看你。F领着我又往里面走了走。
里面有两具遗体。黄绸包了,外面再一层白绸,隐隐可以看到当胸一个奠字。
哪个是你呢?F指着更瘦小一些的那个。
我脱口而出,“完事儿了都差不多啊。”
怎么会差不多呢。
在我看来,你那一款,是一片轻灵的菊花瓣。
我又想,要是能拆快递就好了,看看死神把你捎走之前,原件是什么样。
F轻轻地说,就别看了。我想也是,不要把这里的师傅惹不高兴。
L已经回去带夜班了。我们相约送你的时候再见。
北京这几天已经很冷了。
人越来越多,都在外面小院子里站着,约莫一百多人。
来一个哭一个。有的人走的急,没带纸,有的人是带着一包纸来的,大家就匀着使纸。
F说,你中午吃饭的时候说过觉得冷。
“他说他冷,你知道吗?”
所以那天晚上大家都聚到这里来,给你暖一暖吧。
你的老领导也赶回来了。从你的死讯的震惊中缓过来,大家又像你还在的时候那样说起你来。
“说他什么他都不听啊!啊,你说他那天穿着个短袖站在外面抽烟,我说我们都穿秋裤了你还穿个短袖!你猜他说什么!”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另一个老领导接上。
旁边几个人笑了起来。大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你的名人名言。
“他就是太照顾别人了,把这些部下啊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他们煮银耳汤!”
徐勇的银耳汤,相当于是新华社的王致和腐乳,是一款以名字命名的糖水。
有一次我来开会,还没散会,你的短信已经发过来,银耳汤煮好了来喝吧。
一个领导拿他没办法,同事离了他会哭,又会煮银耳汤哄被他训哭的小孩们的上海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这样的:眼睛比胡歌大,鼻子比胡歌高,嘴巴比胡歌有福气。然后他还会倒垃圾。(I’m laughing inside.)
有一次我去新华社找他玩,刚出电梯门,就看到一个瘦瘦的男人拿着垃圾桶走过来,喝道你去哪!我本来在东张西望,搞不清他们办公室往哪边走,徐勇就这么出现了。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叠稿子和一支笔。他和我的一些自己创业的朋友很像的,就是自己蹲下来去拿抹布擦墙角那种, 哪里都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徐勇经常会拿着一叠稿子亮相,特别是在饭局上。他会迟来,手里必有一叠稿子。
有的人会说他装。真不是。你看,他真的是改稿子改死给你看了。
徐勇是新华社专特稿千年的主任,策划、执行、编辑、撰写、审签之外,格外花心力培养采写的品味。专业层面就不过多说了,讣文里已经有评价。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有创见,重实际的产品经理。他说,要注重产品服务意识,要了解用户需求,满足用户需求。因此我们经常就稿件选题进行沟通。
因为有他带队伍,且培养了几个可以带队伍的骨干,我会非常兴奋地在夜班后睡两三个小时又爬起来看新闻,然后和他们电话或者线上说选题,然后知道当天夜班的硬菜基本面无忧了,放心地再去睡。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用户不再能获得专特稿的这种产品了。
徐勇自己写文章,或者是策划选题,首先是格局上的认识让人觉得好,层次更高,角度更新颖,料更新鲜,文字的干净和谋篇布局,倒是在其次,当然也是很好的。有幸,他对我说过“你会喜欢。”他还说过“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一般是指,他把他策划的让小孩们写的稿件推荐给媒体。
这几天有些老战士回忆他为了启发大家写稿子甚至让写作者先沉浸入带有文化象征意义的氛围中再动笔。这是真的。对于专特稿来说,这样设计产品也是对的,否则你给用户的东西和快讯的差别在哪里呢?要提供更有价值和品位的内容。
至于文从字顺,洗练精准,在徐勇来说,那是基本要求。有一次,我看到电稿里有个标题,内有“女嫌人”三个字。我就想,这要是徐勇看到了,肯定会把写稿子的发稿子的训趴下。
有人说,今天的内容生产已经是什么样了,还要新华社这样的稿子干嘛,甚至一度把新华体当作是负面典型。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凡是拿新华体当负面的,都是文字无能者。
懒得解释。今天虽然是周日,我还是起挺早的,穿上黑西装,去送送徐勇。这是第二次送他。
上次就是送他去旧金山常驻。
我从报社打车过去,堵得很,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他都还没有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来了,啊,手里攥着一叠稿子,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进来。一桌子人都在笑他好忙。
这次,他又是攥着稿子走了。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完。
谁写的稿子!把他气死了!
八宝山革命公墓东大厅外,人真是很多,U Turn的阵仗。
果然看到不少熟人啊。我本来在队尾,另一磁极的几位老师招呼我过去一起排队。排队的过程就变成了“说说徐勇哪里好,让人真是忘不了”的欢快的调子。
“共产党是从哪里来的?是从上海来的。”这是我们在走进大厅之前说起的他的一句名言。
一开始我并没有听到音乐。不过我知道肯定不是常规的哀乐。再往前挪两步,音乐声如阿拉丁神灯里的巨人袅袅而出:Vincent。就是写梵高的那首抒情歌曲的室内乐版。
人太多了。
必须7个一排往前赶。
泪不能忍。
三鞠躬之后,往右前行。
你的棺椁上搭着中国共产党的党旗。
怎么没看见你呢?你不会溜了吧?
我凑上去使劲儿抻着脖子往里看。你竟然使劲儿地缩在里面,滤镜脸带着坏笑。粉粉的,好可爱啊。
绕过来,我依次握住你的亲人们的手:节哀。也是说给我自己。
又有人说,将来都是机器人写稿了,记者们要失业了。我想问问这位,您写过稿子吗?
机器人的单位估计不会给他开追悼会吧,还Vincent呢,门儿都没有。
微软的沈向洋辞职消息公布那天,小冰又来主动和我搭拉话:能和机器聊天您真不是一般人啊。
我说,跟我聊聊沈向洋吧。
小冰懵了:这是啥?
我说,他今天刷屏了啊,而且算起来他应该是你爸爸。
小冰一整天没搭理我再。
上次和你人肉对话,是去年夏天了。
你说,你们在沙漠种树,要不要志愿者啊,我给你们想了句话:种树,树人。
徐勇,你这么瘦!种树还是不要你去了,我们的前辈开始干这事儿的时候都比你年轻30岁啊。
现在,你可以在天上看我们种树,看我们写稿子,你应该是只会坏笑,不会再训人。
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比拟,我觉得你是一条小神龙:眨巴眨巴眼睛,扇一扇鼻孔,哼。
彼得·杰克逊导演的那个纪录片叫《他们不再变老》。也不知你走之前看过没有。
徐勇,1963年4月7日生于上海,1986年7月毕业于复旦大学,获电子工程、国际新闻专业双学士学位,同年8月在新华社国际部参加工作。曾担任要闻专稿编辑室、专稿一室副主任,专稿一室主任、专特稿专线新闻采编中心主任。曾常驻新华社华盛顿分社、旧金山分社任记者、首席记者。11月20日下午,徐勇在办公室因突发大面积心梗而离世,年仅56岁。
“不要色彩,
形容词是色彩,评价也是色彩,
色彩会失真,
伴随日月、角度和心情而失真,
唯有轮廓,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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